溪川

因为选了太多拉帝奥教授的课从第一真理大学光荣延毕(误)。星际和平电视台八卦造谣组成员。

【理砂】黎明前的救赎

Sum:如果是年轻的真理遇见年幼的砂金

*愿给予你一场灵魂的救赎,借以穿过黎明前的黑暗。

*全文1.2w字,一发完。 p.s.本篇不含爆料和内鬼内容,ooc致歉。

  

正文:  

  

“抓住他!”

“给我抓住这个小崽子,他竟敢偷星舰的燃料,抓住他给我剁成肉酱!”

男孩在粗糙的地上翻滚,砂子磨破了他的皮肤,很痛,胸膛里更是有风箱在呼呼地鼓风,带着血腥味。

他只知道要跑的快一些,再快一些,如果被捉住,就要付出巨大的代价,如果被那群民兵发现小偷是一个埃维金人的漂亮小孩子,他就要付出比断手断脚更可怕的代价。

“呼,呼,呼……”凭着摸索了无数遍的熟悉,他在废墟和垃圾堆间狂奔,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丢了,直到一脚踩到尖锐的废弃钢板才感觉到疼痛。

但他一声不吭。飞快地用沙石掩埋了地上的血迹,他灵活地钻进了藏身所,一个只有5、6岁孩子才能蜷缩在里面的废墟里的斜角,在黑暗中紧紧抱着手中的燃料箱,一声都不出。

脚在流血,肩膀抵在石板的缝隙间,很酸很痛,但他还不能出声。屏住呼吸,屏住呼吸,不要害怕,不要害怕……

他听着外面的动静,吆喝、斥骂、翻动……拼命地忍耐。不知道漫长的等待过了多久,他没有被发现,他活下来了。

钻出那个狭小的缝隙,他摔落在满是灰尘和脚印的地上,挣扎滚动了好一会儿。

脚底被扎出了一个血洞,但还好已经不再流血,不会再暴露他的行踪。撕下衣服上的一块布裹在脚上,他把沉重的油桶再次背负在肩膀上,准备出发了。

他的衣服是由相同的一块一块的碎布拼成的长袖,从左肩和右肩垂下来的两块布条,正好能够将油桶束缚在他瘦弱的肩膀上,像一个巨大沉重的瘤。

男孩沉默而安静地穿过废墟区的土地,一路上只有腥气的夜风和狂暴的沙石相伴。

茨冈尼亚的难民窟像一条巨龙般延展开去,里面点缀着稀薄的微弱的星火,废墟区将难民窟里的人和军事区和公司划定的安全区隔开,边缘还筑起了十米高的铁丝墙。他灵活瘦小的身影穿过废墟区的边缘,来到铁丝墙的缺口边,那一边有人不耐烦地问:“有货?”

他沉默地从怀里掏出几个土豆,和一个皱巴巴的绸缎领结递了过去。

对面的人啐了一口:“土豆,行吧,比没有好。这破领结……那边的人让我们在这里等死,他们一天天的吃香喝辣,唱歌跳舞。老子总有一天要把他们都枪毙,让他们和那群公司的狗官一起下地狱……”

一连串肮脏的辱骂和诅咒,最后男子打开一条缝,让他钻了过去。

“别捡这种没用的发动机箱,小子,看你瘦的……我看你还是少花点力气别拾荒了,收拾收拾自己,你这张脸,说不定能和你姐姐一样……”

男人从身后不怀好意地踹了他一脚,把他踹倒在地。男孩一声不吭地抱住了自己的膝盖,在地上瑟缩着不动也不说话,男子眼见无法发泄自己的愤懑,把他扔下骂骂咧咧地回到了门边。

他慢慢地,发着抖从地上爬起来,一天没有进食喝水的身体已经累到了极点,但他还要回家去。

家,家就在那里,他背着装着偷来的燃料油的发动机箱,一步步爬上粗糙的阶梯,拍响了自己的家门。

姐姐给他开了门,但迎接他的不是她疲惫的笑脸,而是满脸的泪水。她金色的美丽的发辫包裹在灰白的麻布里,百合花一般漂亮的面容像一件摔碎的瓷器一样碎裂了。

“砂金!”

她扑上来一把搂住了他,把他紧紧地箍在自己同样瘦弱的胳膊里。

寒冷的房间里灰沉一片,没有一丝热气,像死一样寂静。

“妈妈呢?”他呆住了,被姐姐搂在怀里,一时间动弹不得,“姐姐,妈妈呢?”

“妈妈,妈妈……”瘦弱的女孩紧紧搂着弟弟,像搂着她活下去的希望,“他们把妈妈带走了……”

“啊!!!”

他突然发了疯,一天未进食水的身体在姐姐手里突然疯狂挣动起来,他冲她大吼:“他们凭什么带走她!你为什么让他们带走她!”

女孩竭尽全力地抱着他,眼泪像泉一样从眼眶里奔涌而出,抖若糠筛:“她不行了……早上我发现,妈妈已经不能说话了,中午就……她的身体放不住的,病毒会让她很快腐化,原谅姐姐,原谅姐姐,砂金,砂金啊,你冷静一下,求你……”

像困兽一样在她怀里挣扎嘶吼的男孩从胸膛里发出了剧烈的呜咽。

“我拿了油来,姐姐,我拿了燃料来……我还没给她生火呢。她说想再烤着火,给我们讲一个故事,她说过的啊,姐姐,她说过的!”

“对不起,我……”女孩只能紧紧抓住他,悲伤地哭泣,她纤细的脊背佝偻下来,努力为弟弟抗住即将倾覆下来的天。“我不知道你去哪里了,废墟区那么大……我拜托了尼肯,他派人出去找你了,但是没有找到。这个,是妈妈留给你的,拿着,很漂亮的,你小时候一直想要……”

她把一块东陵玉的挂坠塞进他的手里,盈满泪水的眼睛里是拙劣而温柔的伪装。她话音刚落,怀里刚安静下来的弟弟却再一次剧烈挣扎了起来。

“你去找尼肯帮忙?你不知道他一直想对你做什么吗?他们说他是个皮条客,他把姑娘送到外面去,给那群人……你不能这样做!”

“砂金,砂金,”女孩哀求的泪眼看着他,“别说那些了,亲爱的,看着我,妈妈走之前让我们照顾彼此,你是个男子汉了是不是?别哭,别生气,冷静一下,听我说……”

他一把推开她,小小的胸膛被装不下的悲痛和愤怒撑破,化作了无法控制的吼叫。

“我才不要这样,我不要你养我,我不要妈妈离开,我要去找她!”

“砂金,砂金!”女孩从地面上爬起来,拼尽全力去捉他的胳膊,“你不能去,坟地里都是病毒,你也会感染的!”

他已经一把搡开了哭泣的姐姐、他在世上仅剩下唯一的亲人,埋头冲向屋外无边无际的浓重夜色。

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、要到哪里去。只知道这一刻若不拼尽全力地奔跑、奔跑,痛苦和悲伤就会在他尚且瘦小的胸膛里爆炸。

那一刻,微弱的希望从胸中萌生。

也许他会在这筋疲力竭的奔跑中死去,也许他会被归巢的野兽吞噬。也许妈妈会出现在眼前,温柔地拉住他的手,再喊一声他的名字。

他埋头冲向没有死亡和分别的茫茫荒野。

  

(二)

他醒来的时候,意识到自己还没有死,这一定是个奇迹。

他还记得荒野呼啸的风,他极度渴水干裂的嘴唇,和再也喊不出一声的枯哑嗓子。他为了发泄自己的悲痛扔下了姐姐,竟然愚蠢地在危险的野外迷了路。

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,竟然抛下她一个人面对那群豺狼虎豹,该死的,砂金,他倚靠在一块石头后躲避着呼啸的风,颤抖着想,你还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!

……好痛,好冷。

在失温的痛苦中他慢慢意识模糊。最后那一刻,小小的他感受到的竟然是一种极度安宁的久违的平静。

他想,就坚持到这里,好像也很不错了。

他已经很坚强、很勇敢了。爸爸妈妈,还有姐姐……所有人一直都在很尽力、很拼命地想要活下去,他也是一样。

“到这里……就可以结束了吧,妈妈?”他悄悄地对着风声说。

妈妈,其实我一直很饿,很冷,很累……但我不敢告诉你。

“我是个好孩子吗……”瘦弱的男孩躺在不能遮蔽寒风的石块后面,睁着一双漂亮眼珠的眼睛,流下一行干涸、孤凉的泪。

“妈妈,我也想上天堂。如果去了你讲过的,故事里天上的游乐园,就会有新衣服穿,有蛋糕吃,有书看吗?

我不想再偷东西……书,画笔,还姐姐的发卡,都卖掉了,买不回来……妈妈……等等我,别走,和我说句话吧……”

男孩已经渐渐陷入了谵妄,他痉挛的身体和眼皮下不安抽搐的眼珠,都流露着生命即将逝去的衰败破碎。

过了许久,在他的生命即将流逝的时刻,有人在这一刻凑近,是个穿着防护服的男人,面罩遮蔽了他的面目,只露出一双寒星般沉稳的眼睛。

他身后有同伴————他们一直在那里,在能够观测到男孩的基地里,没有人动弹,也没有人上前,只有这个男人违背了基地的纪律,进入了沙暴,弯腰将男孩抱了起来,一步步地带回了基地。

“拉帝奥博士……”隔离间里,和男人平级的同事走上来,他不赞同地说,“你不应该把他带回来。”

“没有人知道这些埃维金人倒底是否愿意和我们和平共处,基地有例在先,即使是孩子,被救回来,看起来已经奄奄一息的孩子,依然能用嘴咬开藏在怀里炸弹的拉环,给我们无谓的善心沉重的打击。我本以为你才是我们之中最冷静的那个,但是今天却是你犯下这种显而易见的错误?”

“因为这孩子真的快死了。”男人取下隔离面罩,露出一头深蓝色的头发和更加明亮的眼睛,他有着强健的体魄和笔挺的身姿,即使五官呈现出罗马式极其古典的俊美,看起来依然更像个斗士,而不是学者。

他的口吻冷静,虽然很悲悯,但是亦非常坚决、自信。毫无疑问,他笃信着自己的判断。

“第一,他的症状和仪器检测的生命体征都向我证明,他已经陷入休克,不经治疗,半个系统时内就会死去。我判断,他没有发动袭击的能力,而是需要医疗救助。”

“第二,我们此行的目的,容我提醒你,卡尔孔特先生,不是发表论文完成课题,是解决茨冈尼亚的病毒危机。我为拯救人类而来,而他就是这里的人类,所以我将拯救他。”

对方判断出,已经无法再说服他,于是无奈地后退了一步。

“好吧,维里塔斯·拉帝奥博士,你总是如此雄辩而咄咄逼人……我只要求你对此全权负责,并向老师报告。他远在第一真理大学,无法掌握我们在这里的动向,但是他一定希望我们能平安返还。”

……

男人抱起奄奄一息的男孩,回到自己的实验室,将他抱到医疗间的手术台上。

无影灯打开了,男孩毫无血色的脸颊像一朵即将凋零的花————维里塔斯·拉帝奥想到了这个比喻。这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子,一个埃维金人,拥有得天独厚的美貌,多舛的命运和糟糕名声的宇宙种族。

但此刻在他眼中,他仅仅是一朵,即将凋零的美丽的花,而他,正好是那个拥有着能拯救生命能力的园丁。

为什么不救呢,拉帝奥看着机械臂划开了男孩身上的衣物,露出他肋骨清晰分明、营养不良的身体。无论在何时,无论在何地,他愿意拾起这朵花。

  

(三)

他醒来的时候,意识到自己还没有死,这一定是个奇迹。

生命的复苏很慢,但是高等世界的科技水平是可以跨越时间的奇迹。

他漂浮在宛若银河的神奇的修复液中,不再疼痛、寒冷、饥饿,连脚上的伤疤都不再疼痛。

但他猛地呛了一口蓝色的液体,开始挣扎起来————有细细的线将他束缚在液体中,动弹不得,他感到无比的恐慌和空茫,伸出手去想要扯断那些线。

身边有人在一直观察着他,看见他突然的挣扎,感到惊讶,高声喊叫:“拉帝奥博士!请来这里,这个孩子醒了。”

男人快步来到他的身边,他感到一只沉稳、炽热的成年男人的手掌紧紧按住了他的身体:“冷静下来,听我说。你在距离你晕倒的地方两公里的实验基地,这不是公司的地盘,而是第一真理大学设立的病毒研究基地。距离你昏迷过去了8个系统时,现在是凌晨4点。”

“不要惊慌,我救了你,不想伤害你,更无意限制你的自由。听懂了就眨眼。”

砂金被男人的手按住,听到他清晰、笃定的声音,他心里漂浮着的无边无际的恐慌突然安定了下来,着陆了。

……他费力地在液体中眨了眨眼。

“你还不能动,不能离开修复液,你经历过休克,身体各系统稳态的重建还需要预计两天。有任何亲人需要告知,给我打个手势,或者眨眨眼。”

他想抬起手,但只能动动手指。但男人,拉帝奥博士,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,他喊道:“玛格丽特小姐,请过来一下。请帮我一个忙,小姐,给这孩子送一条简讯回家。他不能说话,但能眨眼,劳烦你用字母表搞清楚他的意思。”

“好的,先生。”应声走来一位褐色头发的姑娘,她——助理小姐恭敬地说。

男孩漂浮在深蓝色的医疗舱中,他第一次用力地睁开眼,想去追随一个人的身影,但只看到一个模糊、深蓝、高挑笔挺的背影。

拉帝奥、拉帝奥……他用力地在心里写着这个名字。

他要记住这个名字。这个人救了他。

虽然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,他不知道自己要付出什么情感,做出什么行为,他的脑子里也从来没有“回报”和“感恩”的念头,因为引起它们的给予和馈赠已经太过匮乏、贫瘠,甚至在他有限的生命里,从来无缘得见。

他只知道,要记住那个名字。这个人,拯救了他的命。而性命是埃维金人最重要的东西。

“你救了我。拉帝奥先生。”男孩贴着医疗舱冰冷的玻璃,像一尾海底浮起、初到人间的游鱼。

“你救了我的命。”

  

(四)

2天,48个系统时,2880分钟,172800秒,那男孩都清醒着,他没有睡着。

他从模糊虚幻的水底窥视着外面光怪陆离的世界,一个他从未见过的、高级而虚幻的地方。来来往往的研究员,他们穿着白色的大衣,带着面具或一张蓝色的遮脸布,时不时停留在他面前,无所顾忌地交谈着。

有的人没那么友好,他们语气带着愤怒,或是恐惧。

“我真希望拉帝奥博士能送走这个埃维金人。我不希望再招惹他们了……凯恩已经为他多余的善心付出了生命的代价,那些恐怖分子一样的本地人,他们不会在意我们的立场,只要是来到他们土地的异邦人,都是他们的敌人。”

“这里的道德体系早已溃败,公司不会再努力拯救一个失去文明的种族。而我们只是科学家,不是圣人,身体的顽疾可以被治疗,文明的消亡无法被挽回。茨冈尼亚注定要走向毁灭……”

砂金完全不在意他们对自己家园的非议,他根本听不懂也不能理解,他只是在竖起耳朵,试图去捕捉那个名字。

“嘘……算了,娜迪亚,别说了。”

“拉帝奥博士还是那么坚定地站拯救派吗?”

“我想是的,”女研究员的语气变得敬畏,她的语气表明她发自内心敬重着她说出的这个名字,“维里塔斯·拉帝奥,他真是……个了不起的人。”

维里塔斯·拉帝奥。

水里的小鱼吐出几个泡泡,又记住了一遍这个名字。很有节奏、很好记的名字,像是一本容易打开阅读的书。他相信他记住了。

……

在又过去的几个系统时里,那个男人曾来到他的面前。

“你需要休息。否则离开的时间会更晚。”他说,“我可以给你一些镇定剂,你需要吗?同意的话,眨一下眼睛。拒绝就两下。”

他着急地眨了两下眼睛。男人将手伸进医疗舱中,宽慰一般,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他的脸颊,传递过去同类的体温。

“不要担心。你睡着的时间,我们不会对你做任何事,我以人格向你保证。”

男孩给他的回应是轻轻蹭了蹭他的手心,拉帝奥顿在原地,看清了他在蓝色液体中的眼睛,一双美丽、明亮,小兽般的眼睛。男孩毫无恶意,甚至十分好奇地盯着他,嘴里吐出几个圆圆的气泡。

男人弯下腰,靠近了他的脸,保持目光齐平的高度。

“我是维里塔斯·拉帝奥,第一真理大学的博士,我和同事来到这个星球,是为了研究毁灭这里的病毒,尽快研究出特效药和疫苗。我是来救你的,还有你的家人。”拉帝奥博士的语气一如既往郑重而笃定,“因为我需要做到这件事,所以我需要你回答我一些问题,告诉我一些信息。你能相信我吗?”

砂金眨了一下眼。

“你有家人死于感染吗?”

眨一下眼睛。

“你的父亲?”

没有回应。他不记得了。

“母亲?”

眨一下眼睛。

“我很抱歉。她去世之前的情况你还记得吗?”

眨一下眼睛。砂金看着他,努力去理解这个男人提出的各种复杂艰深的问题。诱因、时间、症状、发病频率……很多很多,但每一个他都问的那么认真,所以他觉得一定都很重要,他努力地去想,去描述他司空见惯的死亡场景。

只有一个问题,在男人沉吟了许久才决心问出之后,他扭过脸去,拒绝了回答。

“公司向外宣称,曾经试图投放药物和收治病人。你们有没有接受过公司的任何医疗帮助?”

男孩猛地闭上眼,扭过头,让自己贴着冰凉的玻璃。不去看那双沉稳的眼睛,因为此刻他心里满是仇恨,眼睛、面孔里,也应该都是因仇恨而扭曲的丑陋样子。

公司的到来,公司签订的合同,公司的药物。

能源无休无止的开采,古老的病毒从地下被带上地面,引发无穷的浩劫,在最早的时候,有人依然信赖着公司,他们跟着实验团队走了,就再也没有回来过。

那些投放在矿区的药物,服下去能在短时间激发人体所有的体力,疾病看起来一天天好转,罢工停止了,人们又兴高采烈地开始挣钱,能源线又开始运转;但最后一天来临时,服药的人纷纷以最痛苦的惨状死在他们的血汗钱上时,茨冈尼亚人彻底和公司决裂。

他们宁愿留在贫民窟,留在残破不堪的大地上苟且,也不愿意接受公司的条件,用自由换取治疗、食物甚至离开星球的机会。

即使一部分以最狼狈的声名“享誉寰宇”的埃维金人,公认的交际花、骗子和投机者,铭记血与海的仇恨,他们依然不愿意。

他,他的母亲,还有姐姐,就是其中之一。

他们不愿意。

————成为公司的“商品”,他们的“奴隶”。

………

男人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,砂金以为,他已经离开了。过了不知道有多久的那么久,他转过头来,依然看见了那双眼睛,里面有一团炽热的金色,和一团温热的火,在一起慢慢地、温和地燃烧,散发着明亮的热,和难以言喻的冷硬的温柔。

“很抱歉。”他说,微微低头,他深蓝色的头发和精美的月桂叶发饰也一起在他面前低下。

“我说了错误的话。我愿意坦诚地告诉你,我不是公司的朋友,但我也不是公司的敌人,必要时,我们不会拒绝公司的合作。但请相信我,我代表我个人,愿意为了拯救你们做任何事。”

砂金睁着眼睛听着他的话,每一句都在他心里激起一次更澎湃的震撼。他一动不动地听着,直到这个男人伸出手,摸了摸他的脑袋,动作像露水划过叶面那样迅捷而轻柔:“如果可以,我替他们说声抱歉。”

“……很抱歉让你受伤、生病、难受。”

“而我,会尽全力来改变这一切。我会尽我所能,来改正这个错误。我将拯救、修正、挽回。请相信我。”

………

他一动不动地睁着眼,直到男人离开。

过了很久,很久,他才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。

又眨了一下。又眨了一下、又眨了一下、又眨了一下………一次次的眨眼,固执而剧烈,直到精疲力尽,再也眨不动为止。

  

(五)

2天,48个系统时,2880分钟,172800秒,那男孩都清醒着,他没有睡着。

他在想很多很多事。一个又一个念头,像水底钻出的气泡,一个接一个浮上意识之海,无论是阴暗还是明亮的念头,都最终弥散无形,成为无法抓握的飞花。

他想了很久、很久。

他想过很多很多话,很多很多话。他想告诉那个男人,埃维金人有司空见惯的把戏,他们是一伙团结狡猾的骗子。

他,他们埃维金人,他们知道被公司关闭的实验基地在哪里,在一片即将塌陷的大陆上。公司商人很清楚地陷的危险,没有有白费力气去销毁,把那些东西抛弃在原地,慢慢等待消亡和毁灭。

花言巧语,百般保证,把外来人带到他们所求的藏宝之地,让他们坠落、挣扎、死亡,露出掩藏在美丽嘴脸后的窃窃狞笑,拿走他们身上沾着血的食物、金钱和武器。

他见过的,他一动不动、睁大双眼地看过。大人的手递来战利品,他吃过那种外来人的愚蠢和轻信留下的食物,不论多么精美,嚼在嘴里都有死亡和欺骗的苦涩味道。

除了欺骗,他还想过谩骂。

他想抓住那只有力的手,用各种曾经听到过承受过的污言秽语来骂他。

出身高等星系的人。一个自以为聪明的学者。一点也不明白公司的勾当,一点也不明白埃维金人的本性,还能大言不惭地对他说出“拯救”这样的谎话。

……

男孩不愿意让任何人碰他,他宁愿紧紧抱着自己,缩在角落成为一个骨骼扭曲的球,也不愿任何一只陌生的手触及他的身体,直到维里塔斯·拉帝奥亲自打开医疗舱的顶盖,强健有力的臂膀轻而易举地把他捞起来,搂在怀里,转运到地面上。

他雪白赤裸的身体上,蓝色的药液流淌下来,将学者同样是白色的大衣沾染的淋漓斑驳,彻底毁掉了它。

作为一条水里的小鱼,他漂浮了太久,上岸时四肢麻痹无力。男人有力的肩膀和胸膛承托着他的重量,把柔软的织物从头顶覆盖下来,将他眼前的光遮蔽,隔离出昏暗而安全的空间。

这个人的身体很热,砂金闭着眼睛,被轻轻地揉搓着头发和皮肤,织物摩挲着他的身体,他待在这个陌生又有点熟悉的人怀里,很安静。

那只手轻松地就能把他提起来,从一面翻转到另一面,隔着毛巾,忽然被另一只小手轻轻握住了。

“你能带我们走吗?”

他小声而嘶哑地说,语气里充满孤注一掷的勇气。

他在祈求。向年轻骄傲的学者。向无可回报的善意。祈求他,像是一只受伤的小鸟,祈求夏日的雨水、冬日的雪,不要下落到他受伤的翅膀上。

维里塔斯·拉帝奥的动作停顿下来。

他将男孩搂在身上的姿势,太像一个温柔的拥抱,生命的美丽和弱小,在他的胸膛前同时化为一颗心脏温热地跳动着。

小鸟落在他的掌心。啁啁啾鸣,低头轻蹭,唱响无法拒绝的生命之歌。

他作为一个拥有良知、正义,以及崇高信念的人,无法拒绝生命竭尽全力的请求。

他低下头,避开随处可见的监控视线,在男孩的耳边低声说话,给了他一个真挚的承诺。

“我将尽我所能,给你自由。”

听到这句话,砂金蜷缩在毛巾里,微微战栗着,他抓紧了男人的手,有什么灼热的、湿润的东西滑出了他的眼框。

那是一滴眼泪。

像一滴雨水那样自然而纯洁。也像一颗钻石那样稀有而坚硬。

他小声而嘶哑地问:“你为什么要帮我,先生?”

你为什么信任我呢。

一阵良久的沉默。

身上的手再一次轻轻揉搓起他的头发,动作轻柔而娴熟。

“你既然有所请求,我必有所应答。那是我本心所行之事,不必在意。”

………

学者放下他留在原地,还有身边的一套衣物。

砂金独自坐着。他喉咙嘶哑,将胸膛间的气声憋了许久,才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。

他不明白心中涌起的是什么情绪。

是幸运,还是悲伤?是求之所得的快乐,还是明白不可得之物的失意?

……是见到光明的希望,还是被那光芒照耀下,阴暗的内心催生出的卑微和绝望?

年幼的他久久不能明白。

当他走出那个生他养他的星球,独自在银河中穿行了很久。

走过了繁华和富庶,见过了无数的悲欢离合,他依然在思考着,怀念着那个人的模样。

他花了很久很久才明白,久到时光已经磨去了记忆的棱角,只余留一张薄白脆弱的相片。久到他已经抓不住记忆的尾羽,只能放任鸟儿头也不回地离开他的掌心,飞向无边无际、浩瀚无垠的宇宙,他才得到问题的答案。

那是对太阳的爱意。

……还是用不可触及的手去触及他时,所感受到的剧痛的灼烫。

  

(六)

夜色落下沉重的天幕,拉帝奥抬头望向视线之外,目光所能及的大地遍布沉疴。

砂金跟在他的身后,他们走过崎岖的山地和幽暗的隧道,淌过早已干涸的河床,走向未知的危险的大陆。

他看着学者在土地上测算、计量,看着他写出复杂的数字,紧皱起眉头。

他眼中的阴云肉眼可见地,一日比一日深沉,不知道为何,砂金能读懂他眼里的所有情绪,他品尝到他的失望、愤怒、痛楚,和深深的无奈。但唯独没有绝望和放弃,他从未在他眼中看见过。

拉帝奥看着眼前的天幕,告诉他:“这是最后一次测算了。之后请待在家里,尽量别出门。”

“这里要地陷了吗?”他十分懵懂地问。

学者摇摇头,他眼中有对未知的担忧和浓重的思虑。

“我坚信自己的计算不会出错,震源不再这里,而是在……军事区。”

“我们已经向公司提出了数次警报,但并未得到任何清晰的答复。他们还是只建议大学的研究团队撤离,不要干涉他们对茨冈尼亚的内政。”

他看着天幕。

“真理从无偏差,我的计算没有谬误。这一切指向的答案却掺杂了太多无谓的人性,我得不到答案。”

“……回去吧。”

砂金“嗯”了一声答应了他。他揣着怀里的包裹,里面是一瓶褐色染发剂、一些食物和药物——这些避开人群在野外悄悄才能交给他的珍贵物资,从山坡上轻巧地滑下了来。

他站在小路上,回头看了一眼。

维里塔斯·拉帝奥就站在原地,披着夕阳淡色的光辉,深蓝色的头发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。他隔着温柔的夜幕注视他,和往常的每一次一样,目视着他的离去。

他很想冲男人挥挥手。

学者接收到他的目光,轻轻一颔首。砂金最后看了他一眼,握紧了脖颈上戴着的东陵玉项链。那里面有个小型的通讯器,用他无法理解的方式,传递着信息微波。

下次……下次,一定会这么做的。他想,转身离去。

  

(七)

那一天……

那一天到来时,没有人能够预料。

当死亡和意外降临,人类方才意识到自身的渺小,当恶果和阴谋败露,学者方才意识到自身的愚昧和错误。

他们在远处的山头,目睹了大地的咆哮,岩层的狂怒,在震耳欲聋的崩塌中,人类细小而脆弱的呼喊,像雨水淹没在大海中一般转瞬消弭。

简陋的房屋,砖石的街道,炎热而污秽的下水道,懵懂的孩子,欺男霸女的恶徒,还有金色头发的男孩……都在转瞬间,消失于大地裂开的巨口。

那条深黑的巨缝,仿佛一只半闭的笑眼,咧开的狰狞的巨嘴,无情地讥嘲着学者的愚蠢。

你怎可妄许以天才之名,拯救所有人?你明明,一个人都无法拯救。

茨冈尼亚的判罚早已降下。愚昧的流毒侵染大地之时,一切都将走向覆灭的终焉。

妄图拯救的学者,只是个加倍的蠢货,施加希望的帮凶,无可救药的愚者。

………

沉默的学者目睹了一切。

他脖颈上浮起隐忍的青筋,看到最后,他闭上了眼睛。

尘埃落定之时,他脱下了身上的白色大衣,扔在了满是尘灰的地上,霍然转身,走向了与之完全相反的方向。

……

“……等等!站住!停下,听我说,拉帝奥,这恐怕是,一场意外。”

卡尔孔特先生快步赶了上来,一路剧烈跑动让他一身的脂肪和肉都在发颤。

他紧紧握住了同事的胳膊,语气沉重地说:“这太悲惨了。没有任何人的良知能为此不感到极度的悲痛,贫民窟因为地陷崩塌……但拉帝奥,请相信我,我和老师,我们明白你的决心,但眼下………”

他加重了语气,甚至带上了些许恳求。“基地同样不再安全,我们得撤离。”

“星际线路受到干扰,老师已经打通讯和公司接洽,他们向我们提供了珍贵的飞船席位。他们同样非常看重你,拉帝奥,你的智慧是无价之宝……公司为你的所有助手都提供了席位。请和我们一起走吧。”

“先生,”拉帝奥说,“无需粉饰太平,你我都知道,我的测算准确无误。”

他的口吻很平静,却按耐着火山爆发般的愤怒。

“你我都知道,公司用什么手段躲避了灾祸。他们使用了反震器,将震源引到平民区的土地上。如果我没有猜错,他们早就想放弃这颗星球了,是吗?”

“这就是你和老师一直不愿意告诉我的事?”

同事在他的逼问中狼狈地败下阵来,他嗫嚅地说:“……只是猜测……我们没有确实的证据,而且,我们确实希望,茨冈尼亚能真的恢复自由……我们所有人之中,你一直是最坚定的那一个。现在,你开始质疑你最初的决心了吗,拉帝奥?”

学者闭上了眼睛。他的面容在一瞬间呈现出石膏般的冷硬,将所有的痛苦和失望深深地、死死地按耐在面具般的冰冷之中。他向前迈了一步。

“不……我只是遗憾于自己过去的愚蠢。我竟然试图去做一个拯救人类肉体的庸人,殊不知,灵魂的愚昧才是最需要根除的东西。”

“真是可悲的顽疾。”他说,“可惜,我来不及成为所有人的医生。”

……

“……你要去哪里?”

被他的话震住的同事先生,在他大步走向停着陆地车的车库,已经快要抵达目的地时,才如梦初醒地叫了出来。

他意识到了什么,于是大惊失色。

“维里塔斯·拉帝奥,你要去地陷之地?你疯了吗?”

拉帝奥博士将手放在了冰冷的车门之上。

他按下了一个手中小小的通讯器,听着里面传来的几声微弱而鲜活的呼吸。他转过头来。

……同事先生惊讶地看见,他冰冷的侧颜上,竟然泛起一丝轻微的温柔的笑意,如同黑暗天际线上升起的朝阳,和打破沉重夜色的黎明。

他打开了车门。

“我还能拯救一个人。”

他曾许下的承诺和希望,一朵稚嫩而美丽的花。他承诺要将他捧在手中,给予他自由。

纵然命运告诉他:前方是硫磺火,是你等愚人的地狱,你只可到此处,不可越过。

……

让自诩为智者的庸人用身躯穿过地狱的河,那沉重的判罚灼烧他的时刻,即将柔弱无辜的羔羊救赎。

  

   

系统时:现在。

庇尔波因特。

砂金睁开了眼。他正坐在庇尔波因特豪华的总监办公室,柔软的红色丝绒椅子里,仿佛刚刚只是经历了一场平平无奇的假寐。

他走到窗前,向下望去,眼前还是那片熟悉的、物欲横流的繁华夜色。

他伸手轻轻地摩挲了一下颈侧的皮肤,那里有一个商品烙印,一个奴隶的编码。

成为“奴隶”和“商品”的屈辱,早已被他轻描淡写地踩在了脚下。他现在是“砂金石”的主人,庇尔波因特P45职级的高级总监。

………

男孩醒来时,正躺在公司的飞船上,身体恢复了健康,那沉重绝望的坍塌,仿佛只是一场经年旧梦。他成为了被公司“救助”的珍贵的商品,“唯一”从毁灭灾难中幸存下来的埃维金人。

他茫然的环顾四周,目视所及,一片陌生,唯有偷偷走过他身前,向他悄悄比手势,头发染成了褐色的少女给他带了莫大的心安。

“学术助理”小姐偷偷来看过他很多次。

但每次他问的问题,她总是不回答,眼里只有闪烁着的沉默的泪意。

他困惑到了极点,也茫然到了极点,他向每一个愿意同他说话的人发问。

没有人回答。他们不会同一个商品交谈,在被迫与姐姐分离,独自奋斗的那段日子里,她寄来的信件里,也从没有说过关于那个人的任何话。

她说,她在第一真理大学过的很好,除了做“学术助理”,也真的开始学习知识,做大学生了,这是在家乡时她做梦也想不到的事。

她希望他能坚强,他们都要坚强地活着,而且活得很好。她时时刻刻都在期待他们能够摆脱旧日的阴影,在阳光下团聚的那一天。

……

砂金睁开了眼睛。

他的眼睛明亮而美丽,像一颗宝石般熠熠生辉。有很多人着迷他那双眼睛,给予“成色上佳”的夸赞,并不惜以高价得之赏玩。

但那美丽的宝石执着而坚硬,不容亵渎,里面是一片燃烧着,如同太阳般的炽热。

他是自由的。很久很久以前,就有人曾给予了他生命的救赎,让他获得了自由。

……过了许久。他抬起手,轻轻地握住了颈间挂着的吊坠。

他将那沉默的小小物件凑近唇边,轻轻一吻。嘴唇开合,砂金低低地喊了一声。

就像很久很久以前,在黑暗而绝望的地底,那濒死的男孩一声声地呼救一般,他挣扎着,呼喊着那个名字,仿佛多喊一声,就离他更近一分;

仿佛他多喊一声,他会如同他承诺的那样:只要他有所求,他就有所回应。

维里塔斯·拉帝奥。

维里塔斯·拉帝奥。

维里塔斯·拉帝奥。维里塔斯·拉帝奥……

………

那一头恒久而寂静地沉默着。

有风轻柔的吹过他的发梢,冰冷的泪水被吹落在手心。

他看向窗外,蓦然微笑起来,伸手紧紧捂住了眼睛。

看,天亮了……维里塔斯。我一直在好好活着。

  

那黑暗之后到来的黎明,那出现在天际的亮光,是慈悲的救赎,是温柔的承诺,是将他护在身下的背脊,泼洒出的滚烫的血肉。那亦是爱。

——也是他永恒的等待,和希望。

  

  

—End—

评论(15)

热度(538)

  1. 共35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